《年少日记(ji)》：坠落的审判,郑有杰(jie),主义,郑自雄

中学老师郑Sir（卢镇业 饰）

郑有杰(jie)的这本日记(ji)本，堪(kan)称一次“坠落的审判”——是什么(me)导致(zhi)一个十岁小男孩离(li)开人世？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，《年少日记(ji)》勇敢直(zhi)面(mian)了它，打破这种“沉默(mo)文(wen)化”。

郑有杰(jie)（黄梓乐(le) 饰）

在郑有杰(jie)与弟弟的成长过程中，父亲郑自雄（郑中基 饰）身体(ti)力(li)行(xing)、不断向他们灌输、但并未宣之(zhi)于口的理念是“优绩主义”（Meritocracy）。

优绩主义主张(zhang)社会资源应基于个人的天赋(fu)、努力(li)和成就(jiu)进行(xing)分配，而不是依(yi)赖个人的先天身份(fen)、家族(zu)背景、财富积累或既定的社会地(di)位。用我们都很熟悉(xi)的话来说，就(jiu)是“公平(ping)竞争+择优录取+优胜劣汰”等等。

确实，优绩主义有它的正面(mian)意义。基于结果的评价体(ti)系，让个体(ti)处在平(ping)等的竞争环境中，让有能力(li)的人可以获得更好的职位和社会地(di)位，促进社会流动，也由此鼓励(li)人们追求卓越和成功(gong)。

郑自雄自身就(jiu)是优绩主义的获益者(zhe)。他来自平(ping)民家庭，凭借自身坚持不懈的努力(li)，实现阶层的跃升，成为(wei)一名大律师，成为(wei)香港的中上阶层。作为(wei)社会名流的他，在向学生们的演讲中如是说道：机(ji)会是留给努力(li)的人，努力(li)不一定会成功(gong)，但不努力(li)一定会失败。

优绩主义相信努力(li)的价值，这没(mei)什么(me)不对(dui)，然而优绩主义极(ji)易让那些努力(li)的成功(gong)者(zhe)产生一种“精英主义”的心态。

由于优绩主义根(gen)据个人的成就(jiu)来评价其(qi)价值，一个精英主义的成功(gong)者(zhe)，倾向于认为(wei)他的成功(gong)完全源于个人的努力(li)，只要像他们一样(yang)努力(li)，任何人都能够(gou)成功(gong)，他们忽略了不同个体(ti)所面(mian)临的不同挑战和困境。那些失败者(zhe)呢？只能是因为(wei)他们不够(gou)努力(li)、蠢、笨、懒。

这种精英主义心态，既导致(zhi)精英对(dui)自己的成就(jiu)产生优越感——就(jiu)像郑自雄就(jiu)是他家的“皇帝”，他养家糊口，他最厉害，凡事他说了算；并且，他没(mei)有同理心，他不理解、无法共情那些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取得成功(gong)的人，比如他的大儿子郑有杰(jie)。郑自雄认为(wei)郑有杰(jie)成绩不好、钢琴学得慢，一定是他不够(gou)努力(li)、态度不端(duan)正、偷看漫画，并加剧对(dui)他的歧视、贬低和家暴。

郑自雄（郑中基 饰）

其(qi)实郑有杰(jie)是一个非(fei)常乖(guai)顺的孩子，在父亲的暴戾管教下，他一直(zhi)在不断努力(li)，他渴望(wang)成为(wei)像弟弟郑有俊那样(yang)出色的小孩，甚至(zhi)比其(qi)他小孩更显得“懂(dong)事”（比如帮父母做早餐讨好他们）。但在父亲精英主义的视角下，成绩不好的郑有杰(jie)就(jiu)只是一个“垃圾”而已。他给母亲递水，“卖弄”说了英语“Your cup of water, Mom”，车上，父亲却严厉训(xun)斥他：“是glass，不是cup，垃圾！”

让人无比惋惜的是，这种精英主义心态也渗透到(dao)郑有杰(jie)的母亲（韦罗莎 饰）和他弟弟身上，他们在郑自雄的淫威(wei)与灌输下，接受了这种“不成功(gong)就(jiu)是不努力(li)，不努力(li)就(jiu)是垃圾”的逻辑，内(nei)心深处看不起郑有杰(jie)，从未真正把他当家人。当郑有杰(jie)向母亲求助，自己睡不着，想(xiang)看精神科医生，母亲却说，精神科是给患精神病的人看的，你(ni)是疯子吗？母亲含泪控诉(su)并“威(wei)胁”：如果我离(li)婚都是因为(wei)你(ni)！

郑有杰(jie)的母亲（韦罗莎 饰）

一直(zhi)很努力(li)、一直(zhi)拿到(dao)好成绩、也一直(zhi)扮演乖(guai)孩子的弟弟，对(dui)于郑有杰(jie)所遭遇的一切始终冷眼旁观，他多少觉(jue)得哥哥“可笑(xiao)”，并庆幸聪明的自己不用像哥哥那样(yang)沦(lun)为(wei)笑(xiao)柄，经常挨揍。

母亲和弟弟对(dui)于郑有杰(jie)被揍，不为(wei)所动、见怪(guai)不怪(guai)

优绩主义的另一大危(wei)害是：它推崇一种狭(xia)窄、标准(zhun)化的成功(gong)定义，个体(ti)的自我价值与其(qi)取得的成就(jiu)紧密相关，忽视个人品德、个人兴趣、精神追求等其(qi)他重要维度。个体(ti)除了在单一维度里获得成功(gong)别(bie)无他法，这让个体(ti)承(cheng)受巨大的竞争压力(li)，害怕失败、害怕达(da)不到(dao)预期，始终活在压力(li)、焦虑与恐惧中。

一个十岁的小男孩，本应无忧无虑地(di)探索世界，享受童年的乐(le)趣，保持美好的纯真，就(jiu)像郑有杰(jie)所相信的热血漫画故事。然而，每一份(fen)不理想(xiang)的成绩单如同巨石滚落，不断堆积在他的心头。他明亮的双眸时常被忧虑的阴影(ying)遮蔽(bi)，他害怕父母失望(wang)的眼神、老师的批评、同学的嘲(chao)笑(xiao)，幼(you)小的他已经体(ti)会到(dao)成人世界所谓的“生存压力(li)”，承(cheng)受着超(chao)乎年龄的身心负担……

十岁的郑有杰(jie)，承(cheng)受着巨大的身心压力(li)，也被自我定义为(wei)“垃圾”。

电影(ying)中尤其(qi)能让人共情的，就(jiu)是郑有杰(jie)的“恐惧”——恐惧考试成绩不好，恐惧留级(ji)，恐惧父亲的家暴，恐惧母亲失望(wang)的眼神。这种“恐惧”，伴随着大多数被优绩主义绑架(jia)的孩子——不论(lun)你(ni)成绩好还是差，每一次考试我们都一样(yang)恐惧“考砸了”。“考砸了”仍是我多年来最常做的噩梦之(zhi)一，每次惊醒后内(nei)心都充斥巨大的侥幸——我终于不用再做学生了。

优绩主义对(dui)个体(ti)的又一戕害是：优绩主义的环境中，个体(ti)很容易将自我价值完全依(yi)附于结果，他的自尊感、自我价值感以及自我形象(xiang)，几乎完全取决于取得的成就(jiu)。成就(jiu)不仅是对(dui)外部世界的展示，也是对(dui)自我价值的确认。这种深度绑定，让个体(ti)对(dui)结果变得极(ji)其(qi)敏感和紧张(zhang)，每一次失败和“失去”都可能扩展到(dao)对(dui)自我价值的否定，而一次又一次“失去”的负面(mian)情绪累积，最终可能导向个体(ti)承(cheng)受能力(li)垮掉、精神世界崩塌。

郑有杰(jie)一再失去、一再被剥夺，就(jiu)因为(wei)他成绩不好，仿佛所有他喜欢的东西，他都不配拥有：他喜欢的漫画，他喜欢的玩偶，激(ji)励(li)他的漫画家，他喜欢的钢琴老师……他最亲密的家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(di)提醒着他，他不配得到(dao)他们的爱。母亲涕泗横流地(di)怒斥他，父亲冷漠(mo)的“我不会再打你(ni)，打你(ni)都无用，你(ni)自己好自为(wei)之(zhi)啦”，弟弟不耐烦地(di)拒绝和他聊(liao)天以及他的拥抱……

郑有杰(jie)与弟弟难得的温馨时刻，却成为(wei)郑有杰(jie)“带坏”弟弟的“罪证”

这些给郑有杰(jie)判了“死刑”：“我不是什么(me)重要的人，如果我离(li)开了，很快，大家都会忘记(ji)我的。”他真的离(li)开了这个世界。

《年少日记(ji)》经由一个十岁的男孩的坠落，剖析(xi)与审判的是香港社会，乃至(zhi)整个东亚社会根(gen)深蒂固的优绩主义。儒家倡导的“学而优则仕(shi)”观念深入人心，重视教育和成就(jiu)的文(wen)化土壤为(wei)优绩主义的盛行(xing)提供深厚的历史基础；高强度、高竞争性的应试教育，强化优绩主义观念，学习成绩成为(wei)衡量个人价值的重要标准(zhun)；激(ji)烈竞争、高度内(nei)卷的社会中，人们普遍认为(wei)，只有通过个人努力(li)和优异表现，才能在激(ji)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；阶层逐渐固化的背景下，优绩主义被许多人视为(wei)打破阶层壁垒、实现社会跃升的唯一途径，进一步强化对(dui)个人成就(jiu)的过度追求；社会舆论(lun)总是将个人成功(gong)与高学历、高收入、高地(di)位等符号紧密关联，增(zeng)加了人们对(dui)优绩的追求压力(li)……

择优录取、公平(ping)竞争、激(ji)励(li)努力(li)，是没(mei)有错，然而任何鼓吹优绩主义的人，都不应忽略问题的另一面(mian)：从来没(mei)有绝对(dui)的机(ji)会平(ping)等，家庭环境、教育资源、社会网络等因素，往(wang)往(wang)影(ying)响个人能否充分发展其(qi)天赋(fu)和努力(li)，导致(zhi)事实上机(ji)会的不均等，你(ni)的成功(gong)也许是因为(wei)你(ni)努力(li)，但别(bie)人的不成功(gong)很有可能不是他不努力(li)；成绩、成就(jiu)，永远不是唯一的、单一的衡量标准(zhun)，一个人的个人全面(mian)发展、道德品质、公共精神，也弥足珍贵，甚至(zhi)更为(wei)重要。

《年少日记(ji)》无力(li)从根(gen)本上去撼动优绩主义这座大山，它只能诉(su)诸(zhu)于一个又一个个体(ti)的改变，像一阵风带动一阵风，像涟漪触(chu)碰涟漪，去改变一个又一个的老师，一个又一个家长，帮助一个又一个被优绩主义所困扰的孩子解脱出来。

“我念书时，每天都很希(xi)望(wang)，如果老师能发现我不开心便好了，可以找我聊(liao)天，问候我一下。但最后这个老师并没(mei)有出现，因为(wei)那时候的我，经常封闭自己，回想(xiang)起来也觉(jue)得自己很愚蠢，其(qi)实只要愿意跟别(bie)人说，就(jiu)一定有人关心你(ni)。”郑sir成为(wei)这样(yang)的老师。我相信《年少日记(ji)》会触(chu)动银幕外的很多家长，亦(yi)抚慰了无数长大了的“郑有杰(jie)们”从未愈合的破碎心灵——我们都可以成为(wei)郑sir这样(yang)的人。

希(xi)望(wang)每一个受伤的孩子，都能被我们温柔地(di)接住。